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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前的一個夏天的傍晚,與一個來自北方的朋友在明孝陵漫步,突然覺得有一件意外的事情正在發生。這意外首先源自感官對一個地方的特殊氣息的敏感,我們在那個炎熱的處處流火的日子裏,擡手觸摸到這座陵墓的石墻,竟然感到了一種浸潤的冰涼的寒意,感到石墻在青苔的掩飾下做著一個灰色的夢,這個夢以鳳陽花鼓為背景音樂,主題是一個名叫朱元璋的皇帝。我們的鼻孔裏鉆進了一股濃郁的青草或者樹葉默默腐爛的氣味,這氣味通常要到秋天的野外才能聞到,但在明孝陵,腐爛的同時又是美好的季節提前來到了。
所以我說,那天我在明孝陵突然撞見了南京的靈魂。
這是一個傳說中紫氣東來的城市,也是一個虛弱的淒風苦雨的城市,這個城市的光榮與恥辱比肩而行,它的榮耀像露珠一樣晶瑩而短暫,被寵信與被拋棄的日子總是短暫地交接著,後者尤其漫長。翻開中國歷史,這個城市作為一個政權中心作為一國之都,就像花開花落那麽令人猝不及防,悵然若失。這個城市是一本打開的舊書,書頁上飄動著六朝故都殘破的旗幟,文人墨客讀它,江湖奇人也在讀它,所有人都感覺到了這個城市尊貴的氣息,卻不能預先識破它悲劇的心跳。八百年前,一個做過乞丐做過和尚的安徽鳳陽人朱元璋,在江湖奮鬥多年以後,選擇了應天作為大明王朝的首都,南京在沈寂多年後迎來了風華絕代,可惜風華絕代不是這城市的命運,很快明朝將國都遷往北京,將一個未完成的首都框架和一堆王公貴族的墓留在了南京。一百多年前,一個來自廣東的“拜上帝會”的不成熟的基督徒洪秀全,忽然拉上一大幫兄弟姐妹揭竿而起,一路從廣東殺到南京,他們也非常宿命地把這個城市當作太平天國的目的地,可是這地方也許有太平而無天國,也許有天國就無太平,一個湖南人曾國藩帶著來自他家鄉的湘軍戰士征伐南京城,踏平了洪秀全的金鑾夢。
多少皇帝夢在南京灰飛煙滅,這座城市是一個圈套重重的城市,野心家們對這王者之地的鐘愛結果是自討苦吃。似乎很難說清楚這城市心儀誰屬於誰,但是它不屬於誰卻是清楚的。
如今我已經在南京生活了多年。選擇南京作為居留地是某種人共同的居住理想。這種人所要的城市上空有個燦爛的文明大光環,這光環如今籠罩著十足平民的生活。這城市的大多數角落裏,推開北窗可見山水,推開南窗可見歷史遺跡。由於不做皇帝夢,不是什麽京城,所以城市不大不小為好,在任何時代都可以徒步代車。這一類人不愛繁華喧鬧也不愛沈悶閉塞,無法擁有自己的花園但希望不遠處便有風景如畫的去處。這類人對四周的人群默默地觀察,然後對比著自己,得出一個結論,自己智商超群強幹,而他們淳樸厚道容易相處。這類人如果是魚,他們發現這座城市是一條奔流著的卻很安寧的河流。無疑地,我就屬於這樣的人。
直到現在,許多朋友提及的南京幽勝之地我還沒去過,但一個人如果喜歡自己的居住地,他會耐心地發現這地方的一草一木的美麗。以前還算年輕的時候,每年夏天我會和朋友去紫霞湖或者前湖遊泳,是八月將盡的時候,一群朋友騎著自行車闖到了湖邊。人在微冷的水中漂浮,擡眼所見是黑藍色的夜空和滿天的星鬥,耳邊除了水聲,便是四周樹林在風中沙沙作響的聲音,你能聽見自己呼吸的聲音,似乎也能聽見湖邊的草木和樹葉的呼吸,一顆年輕的心突然便被這城市感動了,多麽美好的地方,我生活在這裏,多好!
這份感動至今未被歲月抹平,因此我無怨無悔地生活在這個歷史書上的淒涼之都,感受一個普通人在這座城市平淡而絢爛的生活。我仍然執著於去發現這座城市——但眾所周知,這座城市不必來發現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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