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妳在婚禮上祝褔我

steineina · 發表於 2013-8-16 21:41:46

我不要妳在婚禮上祝褔我

二十年了。

他倆相識于微時。青梅竹馬過，莫逆之交過。相戀過，分開過，複合過也再分開過。有二十年了。

小時候她愛牽著他到處逛。她帶他經十一座的後樓梯偷偷溜走：上天臺看大水箱；在士多看黑白殭屍；上燈塔山看轉轉燈；下雨時去後山看大瀑布。

他們讀同一間小學，同一間中學。每天一起上學也一起回家。一天放學歸家的路上，他牽住了她的手，再也沒有放開過。

從小到大她都比他聰明比他懂事，成績運動也遠遠拋離他。唯一比不上的，是她瞭解他不及他瞭解她一樣深。最後她也再遇不上另一個比他更瞭解自己的人。

大學畢業之後他們第一次分開。

考公開試前她說怕他成績不夠好進不了她想讀的大學。從此之後的半年，他一直躲在房間裡讀書。他讀到雙目無神，不洗澡不刮鬍子也不剪頭髮。最後他們一起考進了她最喜歡的傳理系。她立志要當記者。

放榜那天她看著他的成績表哭了。原本她以為從此他們就要分開了，然後疏遠然後互不往來，然後各自結婚生子。輪流在對方的婚禮上作出祝褔。但他竟然為她做到了。

我不要妳在婚禮上祝褔我 ( II )

十年了。

自從那天放學歸家他牽住我的手，已經十年了。

在大學裡的最後一天，放學歸家的路上，我牽住他的手，告訴他我想分手。

教授說我的成績很好，可以引蔫我到伊拉克作戰地採訪。這是一個多難得的機會，但我這一去，也未知能否活著回來。我怎捨得讓你去承受長相廝守然後最愛的人在異地炮火中死去的痛苦？若果你真的愛我一生的話，若果我們真是天上註定的話，若果我能活著回來的話，我們立刻結婚好嗎？

我說我被美國的報館取錄了，要專注工作，也可能落地生根以後不回來。你不要再等我了。我們也年青吧。

就這樣，我們在一起之後的第三千八百零十四天第一次分開了。

在伊拉克我每天都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心裡只想著他。有一次我跟攝影師外出採訪，他走在前面踩到地雷轟隆一聲被炸開幾截。我受了重傷躺在地上也不知道痛，心裡不停想著就只差那短短的幾尺，粉身碎骨的便會是我。

就那麼幾尺，我便再也看不到他。

我要回去跟他結婚。

我不要妳在婚禮上祝褔我 ( III )

在我們大學的傳理系裡，所有同學都知道我跟她的戀愛故事。因為一次我把我們的故事拍成短片當功課交了，後來更受到教授讚賞。大家都以為我們會一直走下去然後結婚然後偕老。

直至在大學裡的最後一天，她跟我說要分手。教授引蔫她到伊拉克的事其實我早就知道。我知道她會去。我知道她會跟我說分手。我也知道她不會把事實告訴我。我唯一不知道的，是她能否活著回來。

她離開了之後，我進了藝術學校念電影。若果世界上再沒有戰爭，也再沒有戰地記者。我們也再不用怕了。我要拍反戰電影。也許有一天我的電影會在國際間成名，也許能感動無數人，也許受感動的人會上街遊行宣示反戰。也許。也許戰爭會因此而平息。天真近乎白癡的我的確這樣想。

我在班中的成績一直很好，但無論拍甚麼類形的片，總有懷緬她的味道。畢業功課自由選材，我拍了一出女戰地記者在伊拉克採訪的短片。短片得到很高評價，大家都鼓勵我參賽。之後更得了公開組第一名，會在影展中展出。我沒有感到很興奮，因為她不能跟我分享。但她回來了。

她回來了。我幾乎不敢相信。

那天她在十三座的小公園打秋千，遠遠的我就看見她。我走過去在她旁邊朝相反方向也打起秋千來。我們一直沒有說話。打了很久很久。她說：「我們結婚好嗎？」秋千蕩回來的時候我看見她的眼睛望著地下。小時候這裡的地下是粗糙的石屎地，一次她在千秋上跳下來的時候摔了一跤，整個膝頭也損了傷口很深。現在地下鋪滿了深紅深綠的膠墊。

秋千再蕩回來的時候我應承了她。「給我三年吧。我不要你和寶寶過苦日子。」

我不要妳在婚禮上祝褔我 ( IV )

那天之後，他們租了房子一起住。在舊仙樂都對面頂樓單位。可看到她最喜歡的電車。

她的記者夢只完成了一半。她打算碩士博士一直讀上去，好讓結婚之後能掙更多錢。她要將最好最好的統統給她未來的女兒。

她最喜歡坐在露臺一邊溫習一邊看電車駛過。這一晚她也坐在露臺上看電車，而這時他在大廳埋首工作。她不明白為何會有一個傻人愛自己愛了這麼久，愛得這樣深刻。她覺得自己太平凡而又太幸褔。

她想假如他小時候遇上了另一個女孩，他也會對這個女孩矢志不渝。但她覺得自己始終不能好得像他一樣。

她很內疚。

她決定了要離開。真的離開。

我不要妳在婚禮上祝褔我 ( V )

他們自小在九龍長大，九座的天臺可以看到整個香港島。由西環，中環，灣仔，銅鑼灣，在盡頭看見太古城。小時候中銀最高，後來有中環廣場。那年他們一起看著舊機場關燈，之後燈塔山上的轉轉燈再沒有亮著，飛機也沒有在窗外劃過。自此之後窗外的大樓愈建愈高，他們只能從大樓間的夾縫看見對面的香港島。他說我們搬過去住吧。

他們的新房子很小。有她愛看的電車，有他最喜歡的露臺。

他最喜歡站在露臺看天。這一晚他在大廳工作的時候，見她一直鬱鬱不歡坐在看電車。

他工作完了的時候她早已睡了。他便走出露臺看天。這晚天色很紅，天空掛著斑駁的雲。

他看著雲聚攏，然後又散開。

他在想即使雲端天氣變化莫測，始終也離不開四季更迭的秩序。

只有人心才是永久地變幻無常沒終點。縱然像他這樣瞭解她。

看累了他便回到房間睡覺。他以為她早就睡著了。

她問：「你記得那天放學回家你牽住我的手嗎？」

他說：「記得。在老人院上面的小路，我牽著你的右手。」

他最愛記著這種小事情，但他一直不知道她是真的在考他，還是根本忘記了。

她問：「你記得是哪一天嗎？為甚麼那天你會有勇氣的？」

他說：「那是十一月六日。因為那天的天氣很好。」

他有兩個小秘密一直沒告訴過她，這是其中一個：其實那天是他們兩個人生日的中間的一天。

她說：「十四年了。為甚麼這十四年來你一直都只待我最好？」

他原本想說『十四年對比起一生也不過很短』。

但這時她吻了一下他的唇。

然後在餘生中，他們也沒有再吻過對方。

我不要妳在婚離上祝褔我 ( VI )

就在那一晚，她離開了。

離開了那所房子，也離開了他。離開了自己最愛的人，理所當然地，她傷心過，哭過，也曾經懷疑自己是否做了正確的決定。但她也明白到，世界上沒有所謂的對與錯。

只是在離開了之後，她反而覺得輕鬆了。可能是因為，再沒有一個人對自己無條件的付出，無條件地好。而她也不再覺得自己虧欠他甚麼了，因為一直以來她能夠為他做的，實在太少太少了。

雖然她離開了，但他卻繼續住在那所房子裡。每一晚，他都會坐在露臺上看電車駛過。有時會哭，有時卻不會。但他沒有一個時刻，是不掛念她的。或許他一輩子也沒法明白到，為何對一個人好，反而卻令她離開了自己。

沒有她的日子，他過著仿佛和以前一樣的日子。在晚上，偶已他會沿著軒尼斯道，一直走到銅鑼灣，就像以前一樣。他會到她最愛的茶餐廳，但曾經兩個人一起坐過的卡位，今天看來，卻令他覺得很冷清。在她離開了之後，他好像已經忘記了開心的感覺。他看著對面空著的位子，想起他們一起到這裡的日子。原來，自己是曾經那樣地幸褔過，幸運過，開心過。

沒有原因地，他點起一根香煙。望著白煙升到半空，然後慢慢地化開、然後消失，這時他想起「煙消雲散」這四個字。或許他們的感情，這十四年的感情，已經在不知不覺間煙消雲散了。

我不要妳在婚禮上祝褔我 ( VII )

兩年之後，她要結婚了。

她把請帖寄到他們的舊居，但當他從公務旅程回來看到請帖的時候，婚禮已經結束了。

她的新婚丈夫是個日本商人，婚禮也在日本的淺草舉行。

他知道這一天始終都會來的，他也知道她會把請帖寄給他，但出乎意料之外的是他竟然沒有哭。

看著請帖上自己的名字和她的名字，還有另一個男人的名字，位置是不是放錯了，他問自己。

若果收到請帖的時候婚禮還未進行，他想他也不會出席。

這比起永遠地失去了她更痛苦。跟她和她的丈夫握手然後祝褔然後離去。

這兩年來他經常都有夢見她，有時夢見曾經發生過的事，更多時是夢見互相承諾了但還沒有做的事。

還沒有機會去把承諾兌現就已經分開了。永遠地分開了。

他想，或許他兩年來一直在等待的就是這張請帖，這個機會，一個把她完全忘掉了的機會，一個讓自己嘗試重新喜歡另一個人的機會。

可是他的夢境告訴了他他的心裡只容得下一個人。

他站在露臺上抽煙的時候，突然發現原來仙樂都的招牌已經給拆走了。

我不要妳在婚禮上祝褔我 ( VIII )

她在把請帖投進涉谷區代代木郵局的郵筒之後，坐在路旁一直哭個不停。

在這兩年之內她不斷對自己說她所作的決定是為了他的好，是為了讓他得到真正的幸褔。

但在她與她的現任丈夫一起之後，她動搖了。

她開始懷疑自己其實只是為了自己的自由著想。她只是不想他再對自己好，而自己所做的卻只得那樣少。

她跟她的現任丈夫過著快樂的日子，但其實她也知道在遠方的他一定無時無刻也在想念著自己。

他們說好了結婚時要辦一個在泳池旁邊舉行的婚禮，各自只邀請十個最親密的家人和朋友。

他說結婚當晚要在所有親友面前說他有多愛她，再說一次他倆是如何相識，如何一起。

她說她要穿婚妙，很簡單的就可以。因為女孩總要嘗嘗穿婚妙的感覺。

她說若能嫁給自己最愛的人，穿上只為了他而穿的婚妙，是女孩最大的幸褔。

他說看著自己最愛的人，為自己穿上只為了自己而穿上的婚妙，是他最大的幸褔。

「你會為了我穿上婚妙嗎？」

「會。不為了你穿還能為誰穿呢？」

他們從來都不會隨便向對方作出承諾，一旦作出承諾，便會一心一意為對方做到。

但這個承諾，他們兩個最後都沒有實現得到。

我不要妳在婚禮上祝褔我 ( IX )

她說：「六年了，我們分開了六年，你還未放得下嗎？」

他說：「即使再過六十年，我仍然會在我心裡預留位置給你的。但到時我的心裡，可能還會有我的子女、我的家人。

那是我沒有你的將來。」

她問：「那你會跟你的家人說關於我們的故事嗎？」

「會啊。我會說我一直想著你，然後看著你跟別人結婚，其實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我會跟他們說，別再像我一樣了。」

「如果我說其實我明白你的感受，你會相信我嗎？如果我說，其實當我跟別人結婚的時候也有同樣的感受，你會相信我嗎？」

他本來想問那麼為甚麼你還要和別人結婚？那麼你又為甚麼要離開我？

但他沒有問。到了這個時候，已經甚麼都改變不到了。

他們分開了已經是既定的事實。

她跟別人結婚了，也是既定的事實。

而自己跟別人結婚，在明天之後也將會變成事實。

甚麼都改變不了。

她問：「你記得我送給你的第一份生日禮物嗎？」

「記得啊，是一盒朱古力。我一顆都不捨得吃，最後全部都變壞了。」

在回程的飛機上，他想著自己明天婚禮，也想著深愛了二十年的她。

望著窗外的漆黑一片，想哭也哭不出來的感覺。

彼此間竟然能若無其事地談及對方的婚姻、對方的孩子、對方沒有自己的將來。

他感到不可思議。也不想相信。

若無其事，也許就是對他最大的傷害。

被捨棄時所帶來的痛、互相傷害過後所帶來的痛，總能像煙圈一樣逐漸消散。

但一起的時候所經歴過的最快樂的回憶，現在卻像被煙蒂灼傷過的疤痕一樣，時刻提醒著傷口造成時，那種最痛的痛楚。

我不要妳在婚禮上祝褔我 ( X )

在那一年，她又回來了。

趁著空閒的時間，她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竟又走到了詩歌舞街。

她記得那是他考大學入學試的最後一天。

她從朋友口中得知考試地點是在詩歌舞街的一間中學。

自從他開始準備考試之後便一直沒有聯絡過，但她想在他考試之前給他一點鼓勵。

那是一個和暖的下午。

她沿著太子地鐵站，荔枝角道，頌賢花園，莊啟程一直走到了詩歌舞街。

她在學校門前的階梯坐下。還比考試時間早了一個小時。

正當她看著街上的車輛發呆時，他悄悄地坐在她的身邊。

他們甚麼也沒有說，就只一直享受著對方在自己身邊的感覺，一種久違了又熟悉的感覺。

某年的暑假，他們相約了去離島散心。

下午的時候他們踩單車去街巿買菜做飯，在榕樹下吃豆腐花，吃力地踩上很斜的斜坡。

晚上窗外有很多飛蟻，他在露臺放了一個水桶，用檯燈照著。

然後又一起踩單車去碼頭吃晚飯。

回來的時候沒有一隻飛蟻被水面上燈的倒影騙倒。

踩單車回程途中，他們並排著，一起把速度放慢，感受著街燈和海風。

她說她很享受這一刻，兩個人能在一起。

他說若果將來有一天你要跟別人結婚的話，之後我也會跟別人結婚的。但我不要你在我的婚禮上祝褔我。

她說：「傻瓜，我最喜歡的就是你，我不會跟別人結婚。」

完